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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0章 開到荼蘼花事了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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婉凝的眼淚漸漸止了,她猛然掙開小霍向後一躲,擦著身後的花架站了起來,身體依然有輕微的顫栗,聲音裏猶帶著哽咽,面容卻是異樣的沈靜:

“我的事情,我去跟他說。你走吧。我……不想再見你了。”

她不能再騙他了,她不想再瞞他什麽。

她只要告訴他,她是戴季晟的女兒,那麽其他的事,她就什麽都不必說了吧?

她轉過花廊,夕陽猶在,底樓一扇扇闊大的拱形玻璃窗格裏已燈火輝煌。她細心揀掉旗袍上沾的 草葉,試著在唇角揚起一抹微笑。她繞開前廳上樓,他快要回來了吧?她得去洗個臉,她不想讓他看見她這個樣子——如果這一次,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。

英國人喜歡在房間各處掛先輩肖像,中國人沒有這個習慣,不會把家裏弄成祠堂。棲霞的走廊裏掛的都是名家手筆的靜物風景,有專人從歐洲采購,編了號碼隨季節更換。那幅新換的湖畔野餐是個法國人畫的,她還沒有細看——或者,等過了今晚,她再告訴他?

她的指尖從凹凸密集的筆觸上劃過,她笑,她真是貪心。

她不能再這麽貪心了。

婉凝一推開臥室的門,便是一楞:“你回來了?”

“嗯。”

房間裏沒有開燈,虞浩霆背對著她立在窗前,晚風輕送,他一身戎裝在暮色裏愈顯凝重冷峭。

她忽然慌亂起來,她要告訴他嗎?就這樣說出來?她覺得她做不到……

不,她必須告訴他。再遲疑片刻,她這一點點勇氣也會化為烏有,她強自壓抑住紛亂的情緒,慢慢走近他,卻沒留意到他此刻的反常:

“我……我有事要跟你說,我……”

她選不出恰當的詞句,話一出口,就再不能回頭:“其實,我……”。

虞浩霆仍舊背對著她,說出的話卻讓她如墮冰窟:

“如果是你跟小霍的事,就不必說了。”

顧婉凝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,身形一晃,一只手下意識地撐住了近旁的椅背:

“你……你幾時知道的?”

他終於轉過身,逆光裏看不出神色,只聽見他淡薄的聲音:

“重要嗎?”

她不知道該怎麽答他。重要嗎?她剛剛才知道的事情,他怎麽會知道呢?可如果他一早就知道,怎麽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?

他話裏的意味和語調都讓她覺得窒息,她直覺有什麽地方不對,可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直覺了!

仿佛是一場亂了剪輯的電影,她拿錯了劇本,又忘記了臺詞。

她呆呆看著他,什麽也說不出來。

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走過,甚至連目光都沒有落在她身上,一直到門口,才輕輕拋下一句:

“我們分手吧。我不要你了。”

他的話沒有喜怒,亦沒有溫度,如同他公文上的“呈悉”“照準”,接在人手裏卻是雷霆萬鈞,無從辯駁,也不得異議。

他說,他不要她了。

南園的事,她說不出口,亦怕他為難,小霍不是別人,在他心裏和親弟弟沒有兩樣。既然她註定要辜負他,又何必再多添一道傷口?

可是,就為了這樣一件事,他就不要她了嗎?她不是有心的,她也不知道事情怎麽就會這樣?!

一陣風過,身後有悉索響動,她回頭,卻是床尾插著的一只淡金色折紙風車迎風輕旋。

是昨晚她和他閑話,說起小時候折風車,人人都是折四葉的,可偏有個同她一起學舞的女孩子,家裏的女仆會折八葉的,她看了稀奇,回家試了幾次都折不出,末了還問:

“你見過嗎?”

他一笑搖頭,可今天早上她起床,卻見床尾正插著一只八葉的紙風車,用的是他書房裏的金潛紙,折得十分漂亮規整。

她訝然失笑,拿了電話撥過去:“你又說你沒見過?”

“這還用見過嗎?你那時候太小不明白,你現在去看,要還是不會,晚上回去我教你。”

他既然已經知道了,他怎麽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?叫她看不出半分端倪。

他是在等著她說破嗎?那他是怎麽知道的?

她以為,她和他已經是最親近的人了。卻原來,她根本就不懂他。

她懂的只有一件事,他說,他不要她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去的,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,他怕看她一眼,就會改了主意。

她開口之前,他還想過,只要她不說,他就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,他就能繼續和她在一起,他會加倍待她好——雖然他已經不知道,他還能給她什麽了。

總有一天,總有一天他能讓她喜歡他,他一定能。

他什麽都不怕,只要她願意,他寧願她騙他,只要她高興。

然而,她一開口,他就知道,完了。

“我……我有事要跟你說……”

是了,她說,她不能再騙他了,她做不到。和他在一起,就讓她這般為難嗎?

他以為有了方才那一刻,他的心就已經不會再覺得疼了。然而,她一開口,他竟不敢再聽下去,他怕她說的比他想得更冷。

不必說了,真的不必說了。

他還有一絲希冀盼著她說,不是,不是的!可她卻只是問他:你幾時知道的?

是他知道的太晚了嗎?

他不知道還能怎麽留她,她哭得那麽傷說得那麽慟,他不忍心讓她選!

何況,她會來告訴他,她心裏就已經有了答案吧?

他想跟她說,有他們這樣的前塵種種,霍家絕不會……可這樣的話說出來,他自己都會覺得卑鄙,她又有什麽不明白的呢?

“是生是死,不過四哥一句話。”

她也這樣想他嗎?她是該這麽想他。也好,她這樣想他,就不必為難了。

他站在走廊裏,磨砂面的水晶燈盞柔光華然,米金色的地毯上繁覆的纏枝花朵看不到盡頭,這是他的家,他卻覺得無處可去。他定了定飄忽的心意,吩咐侍立在附近的丫頭:

“告訴侍衛長,吃完飯到書房見我。”

衛朔飯剛吃了一半,聽見丫頭傳話,立刻就整裝來見虞浩霆:“總長。”

“我有點事,去趟參謀部。”虞浩霆說著,站起身來:“晚上就不回來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衛朔口中答了,心裏卻微微有些詫異,今天虞浩霆本來並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,他待在參謀部一大半的原因不過是避開楚橫波罷了。若是有突發的軍情,怎麽又不叫郭茂蘭過來?

正思量間,虞浩霆從他身邊經過,突然停了腳步,低促喚了一聲:“衛朔!”

他擡頭看時,只見虞浩霆眉心微蹙,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驚疑裏帶了痛色:

“小霍和婉凝的事,你是不是早就知道?”

衛朔面色一凜,便楞住了,張了張口,幾個念頭轉過,卻不知從何說起,皺著眉遲疑道:

“四少……”

他這樣的神色,卻是不言自明了,虞浩霆雙目一閉,低低道:

“你怎麽不告訴我呢?”

“廣寧還是讓霍公子去吧。”“霍公子會把顧小姐平安帶回來。”——原來,旁人都看得這樣清楚,只他是盲的。

“你怎麽不告訴我呢?”

虞浩霆這一問聽在衛朔耳中,直如晴天霹靂,他自幼便是虞浩霆的玩伴,又貼身衛護他的安全,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比誰都多,虞浩霆對他信到十分,他也從來沒有瞞過他一句話——只除了這件事。

小霍戀慕顧婉凝他一早知道,但這種事情,原本就無謂誅心。況且,虞浩霆和小霍的情分,親兄弟也不過如此。霍仲祺雖然出了名的風流多情,但卻不是馮廣瀾那樣荒唐下作的。所以他不能說,不便說,也不必說。

然而,此時虞浩霆這一問,直教他百口莫辯:

“四少,我……”

卻見虞浩霆已是面容淡靜:“算了。不是你的錯。”

衛朔深知婉凝和小霍都是虞浩霆心裏最要緊不過的人,此時也顧不得去想虞浩霆怎麽知道了霍仲祺的心意,只想著有什麽能寬慰他一二,脫口便道:

“四少,顧小姐不會做對不起您的事。”

虞浩霆聞言面上一抹笑意微薄,眼中卻是荒蕪一片:

“她沒有對不起我,是我對不起她——

一開始,就是我對不起她。”

一言至此,只覺胸中激慟,喉間驟然湧出一股腥甜,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拭,唇角和手上殷紅宛然,竟是血跡。

“四少!”衛朔大驚失色,搶上來扶他。

虞浩霆自己似也一驚,旋即擺了擺手,拿出手帕慢慢擦了:“沒事。走吧。”

衛朔正要勸他,卻見郭茂蘭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,面上帶了幾分焦灼尷尬:“總長。”

“說——”

“顧小姐……小姐要‘出門’,說不用人跟著。”

郭茂蘭一路上樓,心裏就不住地打鼓。剛才周鳴珂打電話給他,他趕過去一看,顧婉凝顯是剛剛哭過,手裏還拎著箱子,除了一句“你們不要跟著我”其它的什麽也不說,這哪兒是“出門”,分明就是“出走”。

她就這樣急著走嗎?抑或,是他在等她?

虞浩霆轉身踱到書案前,抽起一本《李衛公問對》,低頭翻了兩頁:

“隨她去。”

郭茂蘭一怔,不由自主地看向衛朔,衛朔卻也沒什麽訊息能遞給他。郭茂蘭只好答了聲“是”,人卻站著不動,他靜等了片刻,見虞浩霆仍是無話,只好轉身退下,臨要出門,卻聽虞浩霆又吩咐了一句:“你們不要跟著她。”

“我不想再見你了。”

她被淚水浸過的聲音輕飄無力,卻如炙鐵般烙印在他心上。他長久地站在樹影的陰翳裏,靜默如石,直到花園裏的燈光無聲亮起,霍仲祺才恍然驚覺,天色已經全都黑了下來。他慢慢撫過她方才倚過的花枝,幼細的勾刺擦過指尖,這疼太輕了。

她不想再見他,他就不會再讓她看見他。

他終於轉身,身後幽香沈沈,落花伶仃,開到荼蘼花事了。

今日棲霞的晚宴是中餐,眼看到了開席的時候,卻不見虞浩霆和顧婉凝露面,免不了有人打著機鋒揶揄玩笑,只魏南蕓留意到小霍也沒了蹤影,面上笑容可掬地張羅著安排客人入席,心中一時難辨憂喜,莫不是這三個人真鬧出事來了?卻不知道這麽一出戲要怎麽收場。

這其中的蹊蹺,她是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呢?還是如實告訴虞夫人?倘若虞浩霆和那女孩子真生分了,出了這樣的事情,男人倒是最要人溫柔體貼的時候。那她就要好好打算一番了。

魏南蕓幾番盤算,卻沒留意到今晚入席的客人還少了一個。

前些日子是康瀚民的忌辰,邵朗逸陪著夫人北上行祭掃之禮,康雅婕有意帶著女兒探訪故舊親眷,邵朗逸便先行回了江寧,今晚虞浩霆原本也約了他。

邵朗逸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,忽然聽見孫熙平在前面語帶訝然地“嗯”了一聲,停了片刻,又遲疑地回過頭來:“三公子?”

邵朗逸仍是雙目微閉:“什麽事?”

“三公子,好像……剛才好像是顧小姐。”

邵朗逸聞言睜開眼睛,微微一笑:“練車嗎?”卻見孫熙平一臉疑惑:

“不是,您看看,我覺得像是,不過……”

邵朗逸轉頭望去,果然看見遠處一個穿著淺色旗袍的影子在暮色中一閃,已轉過彎道看不見了。

“你看清了嗎?”

孫熙平砸了砸嘴:“我也就晃了一眼,好像是。不過,棲霞的人不會讓顧小姐一個人出來吧?”

邵朗逸微一沈吟,吩咐道:“掉頭。”

夜風撥動柔白的落地窗紗,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這樣靜,仿佛整個世界都空了。

今天一早他把折好的風車插在床尾,還輕 過她的睡顏,那柔軟的觸感和溫暖的氣息都那樣清晰——或者,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幕錯亂荒誕的迷夢。

他側身躺在床上,想讓自己就此睡去,或許再醒來的時候,一切就都好了。然而,臥室的門輕輕一蕩,他便察覺了,從門縫小心翼翼擠進來的卻是syne。

她沒帶它走嗎?是忘了,還是……

syne一點一點湊到床尾,便不敢再動,腦袋蹭在床欄裏茫然看著他,喉嚨裏有細細的嗚咽,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
虞浩霆在身畔輕拍了一下:“過來。”

syne馴順地繞到他對面,試探著攀在床沿上看了看他,才一縱身子跳了上來,伏在他身邊。

虞浩霆撫著它輕聲道:“她走得急,把你忘了……你放心,過些日子,她肯定會來接你的。”

那,他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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